再遇 (第1/1页)

    今天是来姚飞羽家接猫的日子，柏松鹤如约而至。

    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味，客厅内最显眼的是壁炉，古铜色内芯上跃动着一簇火苗，隔着雾蒙蒙的玻璃，像是一团橙红色的花——这火当然不是真的，屋里烟气全无，

    一只毛团正懒洋洋地趴在壁炉旁取暖，火光旁它的皮毛也是金灿灿的。想来这就是姚飞羽的猫了。和柏松鹤想象的不同，姚飞羽的猫是只杂色短毛猫，白肚皮白手套，耳朵外侧根部的耳袋尤为宽大，要不是左耳缺了个孔，看起来像有四只耳朵。

    这猫胆子挺大，看生人进屋，先是竖着尾巴环绕柏松鹤踱了几圈，又趴回它的垫子上。偏偏人靠近它，它又要小跑离开，就这样不远不近地，确定主人在自己的身边。

    桌上笔记本电脑还亮着，柏松鹤随意扫了一眼屏幕，文档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和几张雕塑图片，大概是他的论文什么的。

    “你一夜没睡？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嗯，赶ddl呢，”姚飞羽有气无力地说道：“早饭吃了吗？”

    就算这时候，他也不似寻常学生熬夜后憔悴，倒像是前夜去参加一场afterparty后睡在浴缸里的倦怠。很酷，很艺术。

    “没吃多少，就垫了垫肚子。”

    “吃煎蛋吗？我去弄点吃的，你随意。”

    厨房里很快就传来噼里啪啦的油炸声。趁姚飞羽去煎蛋的功夫，柏松鹤在屋里转了圈。卫生间的洗衣机是干的，脏衣服还没攒够，乱七八糟地堆在篓子里。姚飞羽邀请他来自己家，本身就是对释放私人领域做出妥协……柏松鹤毫无心理负担地推开卧室的门。

    牛乳色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，是印象派的风景图，色彩健康又鲜亮；知更鸟蓝色软床一半平整，另一半已经凹下去一道极浅的人形。拉开衣柜，里面一半以上都是快消品牌，真正可以撑场子的门面也没几件。刚进来换鞋时，他就发现鞋柜里只有姚飞羽一个人的鞋。整座房子保持着一人独居应有的整洁和凌乱。

    咖啡煮开了。姚飞羽动作利索地盛出煎蛋，往上面挤了些酱油，招呼柏松鹤坐到餐桌边。

    餐桌上铺了一层桌布，上面放了一些精巧的摆件，陶瓷烧具釉下彩之类的，应该都曾经是他的作业。除此之外，还有一个红木相框，照片上老少俱全，大人们冷静自持，孩子们面容皆带着无所拘束的天真与放松。通过这张照片，柏松鹤得以窥见了姚飞羽声名煊赫的家族：祖父花匠出身，走街串巷学了些英文，又去当了船员。一场官方宣称无人生还的海难后，他流落南洋—再次住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，这个无根无据的外乡人已获得当权者特予的某些实业的经营许可，归根结底，还是那套垄断的玩法。到了第二代，房地产业极度膨胀后就是衰败的开始。无法应对货币的疯狂贬值，虚假的繁荣终究要收回去的。

    “他是谁？”柏松鹤指了指照片中站在姚飞羽身侧的人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男子，深眼窝高颧骨，还有玻璃般的眼珠子，曾为人吹捧的松弛感，如今恐怕只能通过青绿色的眼袋和大腹便便的身材袒露出来。

    姚飞羽抬头看了一眼，说：“我二哥。”

    “都说混血儿花期短暂，”柏松鹤上上下下扫视他一遍又一遍，慢慢露出嫌弃的表情：“你以后，不会也变成这样吧？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没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挺会享受，”柏松鹤说：“溪柴火软蛮毡暖，我与狸奴不出门。这猫多少钱买的？”

    “捡的。”姚飞羽说。

    “真的？”柏松鹤压根不信：“哪里捡的，我也去捡只。”

    “美院有流浪猫救助组织，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柏松鹤语塞：“我以为你会养德文啊西森啊这些名贵的品种，还得是赛级、稍微有点失格就拒之门外的那种。”

    “性格最重要。”

    性格最重要？

    柏松鹤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，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，只能暂且抛在脑后。

    喝完咖啡，又吃了一个煎蛋，也该回去了。

    “谢谢啦，”倚靠在门边，姚飞羽继续低头啄饮着咖啡：“改天我请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饭免了。你要是真想报答我，不如帮我一个忙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何凡骞的艺术品顾问么，那他的收藏放哪儿你总知道吧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说话？”见姚飞羽慢慢站直身子，露出迟疑状，柏松鹤存心激他：“枉你跟他睡那么多趟，他这点事你都不知情？他也没多喜欢你嘛。”

    果不其然，姚飞羽立刻反驳：“我当然知道了。他那些宝贝——”

    就在柏松鹤竖起耳朵不愿错过一字一顿的时候，姚飞羽猛地转过弯来，挑眉笑了：“你想把罐子弄回来？”

    是了。那天何凡骞来画廊威胁柏松鹤的时候，姚飞羽就躲在一墙之隔的卧室内，自然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什么罐子？”柏松鹤道：“我只是想欣赏一下何先生的藏品，跟着预测今后艺术品市场的潮流趋势。”

    “告诉你也没什么。他的那些东西，大头都放在公司里。有重要客人来时，他偶尔也会邀请他们去参观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呢？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也没用。又进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进不去？”

    姚飞羽悻悻道：“在他家里了。”

    柏松鹤沉默片刻，继续说：“去他公司里你总有办法吧？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不想帮忙，”姚飞羽开始收拾桌上杯盏：“我已经和他闹掰啦，抱歉，实在是爱莫能助。”

    “XX的新展要选十名美院学生的作品做线上展览。”

    “柏老板神通广大，君子求诸己应当不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capacity明年夏季的艺术家联名手机壳正在物色新的合作对象。”

    姚飞羽殷勤地替他打开房门，问：“您想什么时候去？”

    装着小猫的航空箱就放在车后座上，这只猫咪很安静，叫都不叫一声。十点多的阳光晒满了国王大街，柏松鹤漫无目的地闲逛。最头牌的学校、医院、剧院等等，公共设施资源都聚集在这里，将周边辐射成了荒漠。

    他刚与保时捷擦肩而过，迎面又驶来一辆劳斯莱斯。今天是什么日子？怎么这么多豪车？

    柏松鹤发现自己不远不近地就停在明荟的珠宝大厦旁。一队衣着考究的人们一边寒暄着，在大厦门前签到，随后在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有序进场。

    “先生，”有保安敲了敲他的车窗：“是来参加股东大会的吗？麻烦出示一下邀请函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，路过而已。”

    保安的态度立马没那么友善了：“那请停车时不要挡住出入口。”

    渐渐地，来签到的大小股东越来越少，签到处的花篮也空了。怀揣着小小的希望，柏松鹤等到失望。

    他嘲笑自己想太多，魏亭怎么可能会来股东大会呢？他现在应该在家好好安胎才是。正在他要离开时，又一辆豪车驶来。看见车牌，现场的工作人员近半数都拥了过去。

    车门开了，众星捧月般走下来一个相貌不凡的中年男人，柏松鹤一眼认出这是魏家那位风头正盛的三爷。然而，这位三爷并不急着去签到，而是微微俯身，向车内的人递回手臂——

    车内那人先是伸出一只手，八千万的黄钻有价无市，无须副钻陪衬，镶好后，就这样纯然戴在他因水肿而皮rou紧绷的手指上。

    臃肿的身形完全显露出来，魏亭低声说：“谢谢舅舅。”

    此时，太阳升至最高处，大厦顶端“明荟”二字的影子就落在他身后。全然忽视这一切，踩着影子，他缓缓踏上珠宝大厦的台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