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卅三回 熊罴宴上强吞憯胾 木槿花前暗泣非刑 (第2/5页)

在地上落个粉碎，旋即见一少年上前收拾了，又另放上一杯，乾净利落，更无一人在意，仿佛无事发生。潜渊恰好斟到此处，款款持壶走来，假嗔道：「嗳呀，蓝老板今儿可不似寻常，怎地一惊一乍？待潜渊为蓝老板满上。」

    久宣正暗地慌神，恍惚接下，望着手中浊酒出神，思索如何脱身。众人各自客套敬祝，久宣半句也听不入耳，未觉潜渊指尖悄然抚过杯口，自顾就随人乾了，才猛地发觉喉中甚麽物事哽住，只小小一枚，不自咳了一咳，竟就顺酒吞进肚里。久宣愕然抬头，只见潜渊似笑非笑定睛望来，登时大骇，却又不敢发作。

    那余潜渊一贯冷若冰霜阴晴难辨，如此半笑不笑地盯着人看，更教久宣毛骨悚然，也不知他在酒里究竟放了甚麽，想来是颗药丸，如今一切晚矣。

    此时十位少年侍仆又再奉盘入厅，为各席端来一瓷盅，潜渊尚在久宣处流连，信手为他掀去盅盖，却忽地定住。瓷盅不深，内盛半盅浅汤，浮着三五百合，中有一团紫红软果，细口微敞，隐透甜香，原是枚无花果。潜渊愣愣看那果汤，久宣见他神色怪异，悄悄瞥向雷淼，却见雷淼侧首与孙瑶说道：「先帝在时，宫中有位御厨年老辞官，从前雷某有幸请得大驾，让他在华英馆掌勺，可惜前些日子还是辞了。今儿难得一聚，又请了老先生出山大展身手，为诸位烹调熊宴。他前些年收了个小徒弟，那人尤擅甜食，便着他做个酸甜小食开开胃。」

    说罢又朝众人道：「无花果者，又有一名唤优昙果。花藏rou中，含苞不放，此乃今年新生春梢夏果，恰正幼嫩。雷某有负各位，今未有优昙花，且以此一味优昙果聊寄其意。」

    食罢，又上几味酥点，久宣看着其余几人相互奉承，越发平静，心想事已至此，不如听天由命罢了，反倒打量起其他人来。只见对面首二席两位看似中年，说话沉稳老练，一听就是官场中人，而右侧那人年轻些许，却寡言少语，频频侧首看向久宣，不知是否相识，只是各自戴着面具，着实不好辨认。潜渊已又回到雷淼身边，恢复平日神色，自顾为上席两人侍酒。不久便见首味熊馔呈上，乃是熊、牛、鹿三种rou片摆作一盘，唤作「三生盘」，久宣夹起一片暗红熊rou，忽地忆起方才一双幼熊，骇然想道：「云卿说吃熊向来要赶秋时，除去脂肥之故，也因母熊初春产崽，养育至秋冬方罢。那对小熊尚未断奶，此处所制之rou，难道……」想着想着，如坐针毡，忙不迭丢下筷子，右边那人听声看来，哼笑问道：「蓝久宣，不好吃麽？怎还扔箸惹气？」

    久宣见在座个个朝他看来，只好重新夹起rou来，徐徐放进嘴里咀嚼，rou香浓郁，却教久宣恶心不已。好不容易吞咽下去，才醒觉身旁那人方才唤他名姓，猛地又扭头看去，那人却又自顾食rou，不再理他。其後则是云梦熏腿、天酥熊臛、姑榆玛瑙三样，其中那所谓「玛瑙」，乃是蒸腊熊白与水炼熊血，凝作滑膏，红白相间铺排盘上，又炒姑榆叶果作酱，借此药香覆其膻腥。久宣咬下一口熊白，只觉春夏熊脂果真单薄，并不腻人口腹，却不住思及那双幼熊，难以下咽，更不愿去吃那红膏。

    随後便到至珍熊掌，只见几个童子搬过长桌置於正中，端来一坛热汤，三碟熊rou，便有位高个少年取匕首分rou。东侧四席中一人探头张望，便道：「前掌後蹯，牡左牝右。此雌熊也。」

    孙瑶击案笑道：「通政懂食，听雷老板说过，确是雌熊无误。」雷淼亦道：「正是，熊有前掌一双，却只能食其一。此处一掌二蹯，掌以酒糟、蹯以烟熏，老先生又熬得天华百蕈汤，道是片好熊蹯後，淋在rou上。」

    那少年刀功细腻，切得极薄，分放小碗，又取勺舀汤浇入碗中。罢了将熊掌亦切作剔透rou片，另置一盘。雷淼夹起一片蕈汤蹯rou，侧首递到潜渊嘴前，着他吃了。潜渊一副谪仙之相，眼下却大啖食rou，唇上挂着rou汁油光，竟却另有魅态，生生使人挪不开眼，只觉那天仙之姿，任教人间烟火亵渎了去，恨不得再教他堕落几分。雷淼捏着潜渊下颔观赏片刻，欺身舔了他唇齿rou香，才邪邪笑道：「果真鲜美至极。」孙瑶则道：「雷老板有美人侑酒，实是羡煞旁人。」

    听言席间也起哄打趣，潜渊朝前瞥去，却诧异出神，众人顺他目光看去，竟见一头幼熊拨开纱帘，径自闯入厅中，左右看看嗅嗅，方才那人又大笑道：「怎又有只小畜牲在此，莫不是来演一出沉香太子寻母！」

    雷淼微笑不答，想来烹杀之熊当真就是一双幼熊之母，久宣心底发寒，其余众人却无一有怜悯之心，只顾笑闹。又见孙瑶拈起一片熊掌，朝幼熊摇了摇，唤牠来食。幼熊懵懂呆傻，真就径直朝他爬去，久宣实在按捺不住，忙高声唤道：「别去！」却更惹得哄堂大笑，久宣心急，猛地站起身来，忽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，险些一头栽倒，颤颤扶案站稳，顾不得其他，扯落面具大口喘息。那幼熊听得动静扭头看来，似也认出久宣一般，转身朝他爬来，倚在腿边。

    再抬头时，厅中只余悠扬乐声，已无一人说话，纷纷只盯着他看。久宣越觉头颅沉重发痛，勉力稳住心神，朝孙瑶一拜道：「久宣失礼，请小侯爷见谅。今夜身体抱恙，且不久留了，望小侯爷莫要怪罪，久宣就此告辞。」

    本以为孙瑶与雷淼还要刁难，孰料孙瑶颔首道：「既然如此，蓝老板好生休养才是。不过我有一礼相赠，蓝老板临行，且先收下再走。」

    久宣推开幼熊，颤颤巍巍抬步要走，却失力朝後倒去，右侧那人连忙接住人来，扶他走到厅中。身後少年犹在切rou，刀声刺耳，又听雷淼扬声道：「有劳梁公子。」那梁公子扶久宣站好，也摘下面具来，久宣回头看去，只觉此人面善得很，但并不识得。此时两名少女奉一长形锦盒过来，久宣伸手打开，盒中漆黑一片，细观之，又见微弱光泽。久宣不知是何物事，正狐疑端详，梁公子却径自提起那黑黝黝之物，双手一展，竟是完整一张黑熊皮毛。此毛袄触手柔软，微带檀香，内缝绸缎衬底，久宣不明所以，回身正要问孙瑶何意，忽觉背後一重，那梁公子竟陡地将毛袄披到久宣肩上！熊皮厚重至极，加之久宣正受酒药所扰，哪里受得此物压来？当下直直朝前扑倒，正好摔在台阶处，磕破了唇，就见几滴鲜血流落颔颈。

    梁公子蹲下身来，抚去久宣唇上血迹，嗤笑道：「三年前苏三娘给我梁家一个下马威，可是威风得很，那杨青衣又害得我家妹子颜面尽失，你们可曾想过、今儿也会落到我手里来？」

    原来此人正是飞鸿博古斋少东人，亦是墨东冉前妻梁凤婵兄长，单名语，字子鸣，竟也是观昙宴上客。久宣心道「不妙」，又听雷淼说道：「尚有一味佳肴未上，蓝老板何必着急？不妨吃过再走。」

    久宣伏在阶前，身上皮毛压得起不来身，却无一人上前相扶，惟有回首看诸位童子将熊掌撤去，转而换上一只铜锅，架上炭火，作个咕咚锅。又有一盘生rou胾，看似甚麽兽腿兽背，先前切rou少年换了把刀，犹自片rou。此生rou新鲜至极，尚见其肌跳动，少年切下薄薄一片，放入铜锅。锅里煮着香蕈香料，不过片刻即熟，忙又夹起放入碗里，着人送到孙瑶案上。久宣越看越惊，仿佛那刀正切在自己身上，却见一旁幼熊忽地爬来，攀着食案立起身来，朝那rou嗅了嗅，随即哀声悲鸣，声声不休。久宣登时恍然，缘何此处只见双生幼熊其一，原来那案上所宰，竟就是牠孪生血rou！

    那幼熊还要往案上攀爬，梁子鸣怕牠掀翻汤锅，忙拉过来丢在久宣身旁，自顾坐回席上。幼熊倚在皮毛之上，只觉熟悉，索性偎在他身旁。常云「万物有灵」，然雷淼之辈尚且不拿人当人，何况畜牲乎？久宣抬眸恨恨瞪着雷淼，敢怒而不敢言，又知自己自身难保，正如那案上之脔，待人宰割。

    众人对久宣视若无睹，犹自说笑吃rou